水是凝固的、掺了墨汁的尸油。墨鸦号如同一条僵死的盲鳗，沉在圭屿东侧哑巴湾最污浊的淤泥深处。船舱内，空气黏稠得如同熬煮了百年的鱼鳔胶，混杂着浓烈的桐油焦煳、金属锈蚀的腥气，还有一丝若有若无、却直钻脑髓的阴甜——那是佛郎机邪阵散逸出的瘴毒，如同跗骨之疽，穿透了墨蛟厚重的船壳，丝丝缕缕地渗进来。船壁冰冷滑腻，凝结着水珠，偶尔滴落，砸在陈沧澜覆着墨黑水靠的肩头，发出沉闷的嗒声，像敲在朽木上。
船舱中央，那方镶嵌着细小玉石的铜质圆盘，正以一种极其缓慢、却异常稳定的速度旋转着。玉石表面，幽蓝的光点随着旋转明灭不定，如同垂死之人微弱的心跳。圆盘下方，一根紧绷如弓弦的牛筋索，无声地连接着沉入水底淤泥深处的顺风耳竹筒。每一次玉石明灭，都伴随着极其细微、如同冰屑摩擦的沙沙声，在死寂的船舱内清晰可闻。
陈沧澜盘膝坐在铜盘前，双目紧闭。斩浪刀横在膝头，刀身幽暗，刃脊一线寒光凝而不发。脸色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苍白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无声滑落。他并非调息，而是在听。丹田深处那点冰种真元被催发到极致，化作无数根无形的冰丝，缠绕上那根紧绷的牛筋索，再顺着索身，穿透黏稠的海水，沉入淤泥深处，死死粘在那枚听风鱼鳔膜上！他在捕捉，捕捉那竹筒深处传来的、来自圭屿锚地方向的每一丝细微震动。
声音不是声音，是水流的震颤，是物体碰撞的冲击波，是气流摩擦的涡旋。它们被螺心石捕捉，被鱼鳔膜放大，再被银丝纹路转化为极其微弱、却清晰无比的电流震颤，顺着牛筋索传回。在陈沧澜的感知里，那铜盘上明灭的幽蓝光点，并非无序闪烁，而是化作一幅幅扭曲、模糊、却饱含信息的动态图景——
沉重的铁链被拖曳过粗糙的礁石滩，发出沉闷而连续的哗啦…哗啦…声浪，如同巨兽在磨牙。船板被重物撞击的咚咚闷响，密集而杂乱，像无数沉闷的鼓点敲在朽木上。更远处，隐约有模糊的人声呼喝，短促、粗暴、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，如同野兽在低吼。还有…那低沉、扭曲、如同无数细小金属齿轮在黏稠油污中强行啮合转动的嗡鸣…那是佛郎机邪术的咒语吟唱！声音冰冷、黏滞，每一次音节转折都带着令人心悸的滞涩感，仿佛在强行撬动某种不属于人间的力量！
时间在黏稠的死寂中缓慢流淌。船舱内，几个书院弟子蜷缩在角落，脸色惨白，气息微弱，如同被抽干了生气的木偶。杨大锤佝偻着背，蹲在窥孔旁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外面那片幽暗水域深处模糊的锚地轮廓，布满厚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抠挖着舱壁上一道深痕，指甲缝里塞满了木屑和干涸的血痂。每一次铜盘上幽蓝光点明灭，他紧绷的腮帮子就剧烈地鼓动一下。
突然！
陈沧澜紧闭的眼皮猛地一颤！膝头斩浪刀发出一声极其轻微、却异常尖锐的嗡鸣！刀身幽光一闪而逝！他丹田深处那点冰种真元如同被投入滚烫铁水的冰珠，骤然爆发出一点极其短暂却异常刺目的冰蓝光华！
铜盘上，那原本规律明灭的幽蓝光点，猛地剧烈闪烁起来！频率瞬间加快数倍！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星火！玉石表面不再是稳定的明灭，而是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、毫无规律的狂乱光爆！伴随着光爆，一股极其强烈、极其混乱的震颤，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，顺着牛筋索狠狠刺入陈沧澜的感知！
那不再是模糊的图景！而是一股狂暴的、混杂着无数信息的冲击洪流！
呜——嗡——！
低沉、压抑、如同巨大生锈铁锚被强行从海底淤泥中拔起的恐怖摩擦声！声音里饱含着金属扭曲的呻吟和万吨淤泥被撕裂的黏稠撕裂感！
哗啦啦——！轰！轰！轰！
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重撞击声！如同无数沉重的铁块被粗暴地砸在朽烂的船板上！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船体龙骨不堪重负的呻吟和木屑爆裂的脆响！
嗬…嗬嗬…呃啊——！
无数道压抑到极致、却又无法完全抑制的痛苦呻吟和短促凄厉的惨嚎！声音嘶哑、破碎，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困兽，混杂在金属摩擦和撞击的巨响中，微弱却刺耳！那是无数喉咙被堵住、肺腑被挤压、筋骨被碾磨时发出的绝望悲鸣！
更深处，那冰冷黏滞的佛郎机咒语吟唱陡然拔高！变得尖锐、急促、充满一种贪婪而残忍的兴奋！咒语声中，隐隐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、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——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新鲜皮肉上！
契约…货船…陈沧澜紧闭的嘴唇微微翕动，吐出四个冰冷如铁的字。声音低哑，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。他猛地睁开双眼！瞳孔深处两点寒星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厉芒！目光如电，瞬间刺穿船舱的昏暗，钉在剧烈闪烁、几近崩溃的铜盘上！
三日后…子时…入港…他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凿击，龙骨…吃重…压舱石…是活的…在嚎…
活的…压舱石？杨大锤猛地转过头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沧澜，浑浊的眼底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骇和暴怒点燃！是…是人！是…是咱们疍家的…人桩？
陈沧澜没有回答。他缓缓抬起手，沾满冷汗和油污的手指，极其缓慢、却带着千钧之力，点向铜盘中心那团狂乱闪烁的幽蓝光爆核心！指尖凝聚的冰寒真元如同最精密的刻刀，强行刺入那狂暴混乱的信息流深处！
嗡——！
铜盘猛地一震！玉石表面狂乱的光芒骤然一滞！无数混乱的光点被一股无形的冰寒之力强行收束、凝聚！在圆盘中心，极其艰难地勾勒出一个模糊、扭曲、却异常巨大的船影轮廓！船影通体漆黑，帆樯如同折断的巨兽枯骨，船身线条僵硬而沉重，吃水线深得如同被无形巨手按入海底！船影周围，无数道更加细小、更加混乱的震颤光点疯狂闪烁、蠕动——那是被锁在底舱、如同货物般堆叠的压舱石在绝望中徒劳地挣扎！
船名…陈沧澜的声音如同寒冰摩擦，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杀意，黑…帆…号…
黑帆号！杨大锤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！枯槁的身体猛地绷紧，佝偻的脊背如同拉满的硬弓！布满老茧的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舱壁上！咚！一声闷响！木屑飞溅！是它！是那艘吃人不吐骨头的鬼船！龙涎帮从佛郎机鬼手里弄来的…专跑南洋黑矿的…活棺材！
他猛地扑到窥孔前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外面幽暗水域深处那片模糊的锚地阴影，仿佛要穿透重重污浊，看到那艘承载着无数同族血泪的魔船！浑浊的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污滚落，他却浑然不觉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，喉咙里滚动着压抑到极致的、如同岩浆翻滚的呜咽！
矿石…陈沧澜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，打断了杨大锤的悲愤。他指尖依旧点在铜盘中心那团被强行凝聚的船影上，冰寒真元如同探针，刺入船影深处某个更加幽暗、更加不祥的区域。…在嚎…
铜盘上，那团代表黑帆号的船影轮廓内部，一点极其黯淡、却散发着浓烈邪气气息的暗红色光斑骤然亮起！光斑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，每一次蠕动，都伴随着一股更加清晰、更加令人心悸的震颤传来！那震颤并非声音，而是一种极其阴冷、黏稠、如同无数细小毒虫在啃噬骨髓般的怨毒波动！波动中，隐隐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、却如同万千冤魂同时尖啸的嘶嘶声！那是被污染矿石深处蕴含的邪异能量在共鸣！在佛郎机邪术的催化下，如同苏醒的毒瘤，发出贪婪而饥渴的嘶鸣！
蚀骨瘴…的…母矿…陈沧澜的声音低沉下去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。他缓缓收回手指。铜盘上那团被强行凝聚的船影和内部蠕动的暗红光斑瞬间溃散，重新化作狂乱闪烁的幽蓝光点。船舱内，那股狂暴混乱的信息冲击洪流也随之减弱，只剩下铜盘玉石明灭不定的微弱光芒和牛筋索传来的、如同垂死挣扎般的细微震颤。
死寂重新笼罩船舱。比之前更加沉重，更加黏稠。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（来自受伤弟子）、汗馊味、油污味，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阴甜瘴毒气息。杨大锤佝偻着背，靠在舱壁上，剧烈地喘息着，每一次吸气都扯动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，浑浊的泪水无声流淌。几个书院弟子蜷缩在地，面如死灰，眼神空洞。
陈沧澜缓缓站起身。斩浪刀无声入鞘。他走到窥孔前，目光穿透浑浊的海水，投向圭屿深处那片如同巨兽蛰伏的黑暗。苍白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冷玉雕琢，唯有眼底深处那两点寒星，燃烧着足以冻结九幽的酷烈杀意。
三日后…子时…他低声重复，声音如同淬过寒潭的冰凌，黑帆…入港…
龙溪镇衙，二堂深处。空气凝滞如同铅块。青崖书院山长苏九娘一身素净青袍，立于巨大的海图前。图上，九龙江口如同被墨汁浸透的破布，圭屿位置被重重朱砂圈点，触目惊心。她身后，几个书院核心弟子垂手肃立，面色凝重如铁。
门被无声推开。陈沧澜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礁石，悄然而入。他并未言语，只将一枚边缘锐利、浸透海腥与桐油气味的暗黄竹筒，轻轻置于烛台一角。竹筒表面，一道细微的冰裂纹路清晰可见。
苏九娘目光扫过竹筒，落在陈沧澜苍白却锐利如刀锋的脸上。无需言语，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。她伸出修长的手指，指尖并未触碰竹筒，却有一股凝练如实质的锋锐气劲透指而出，轻轻拂过那道冰裂纹路。
嗡！
竹筒内部，那层紧贴筒壁的听风鱼鳔膜仿佛被无形之力拨动，极其微弱地震颤了一下。一股混杂着绝望哀号、金属撞击、邪异咒语的混乱信息流，如同被强行压缩的飓风，瞬间冲入苏九娘的感知！黑帆号沉重的轮廓、底舱人桩的悲鸣、污染矿石的邪异嘶鸣…清晰如烙铁烫入神魂！
苏九娘青袍无风自动！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，骤然爆发出两点如同熔岩喷发般的炽烈金芒！一股磅礴浩瀚、仿佛能焚山煮海的恐怖气势轰然爆发！图台上那厚重的海图猛地一震！代表圭屿的墨点周围，朱砂圈痕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点燃，瞬间变得猩红刺目，几乎要滴出血来！
好一艘…吃人的鬼船！苏九娘的声音并不高，却如同九天惊雷在狭小的二堂内炸开！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交鸣的铿锵杀伐之音！她猛地一掌拍在海图边缘！
轰！
沉重的硬木图台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！图台上堆积的几卷文书被震得飞起！苏九娘的手掌并未落下，一股凝练到极致、如同实质般的赤金色气劲已透掌而出，狠狠轰在代表圭屿的那片海域之上！
三日后子时！苏九娘的声音斩钉截铁，如同神剑出鞘，我要这黑帆…连同它满船的孽债…沉入圭屿之底！永世不得超生！